路过蜻蜓黄瑞勇/文
一九九零年九月的北京街头，遍地鲜花。吉祥物熊猫盼盼的身影随处可见。因为限制进京的缘故，人流稀少，城市整洁，空气中洋溢着丝丝鲜甜。欢欣鼓舞的市民们，对即将到来的亚运会开幕式翘首以盼。毕竟，这是中国第一次主办洲际运动盛会。
高校林立的海淀区学院路上，公交路、路、路和路定时驶过。小汽车属于稀罕之物。触目所及，除了东欧系的伏尔加、拉达和波罗乃兹，剩下全是合资的上海桑塔纳、广州标致和天津夏利。夏利太小。桑塔纳和标致的外形，已近于今日的轿车。标致和普桑另外一种型号，都有着长长的屁股，为的是装下更多的人。偶尔也会在学院路上邂逅日产公爵、本田皇冠和通用卡迪拉克，这时必能引发爱车的学生们一阵啧啧。
学院路37号的院墙外，一九五十年代北航师生们种下的白杨树早已蓊蓊郁郁，蔚然成林。风拂过白杨林，猎猎作响。院内的一号楼，一干5系（飞行器设计与应用力学系）新生坐在最东侧的教室中，正学习中国革命史课程。突然，一阵阵喇叭声从学院路上飘了进来。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，“哟，外边正在跑马拉松吧”......课堂明显骚动了起来。有些胆大的人直接颠了出去，兴高采烈地看着各种肤色的老外从北航和北医之间的路上匀速跑过，还大声地给选手们鼓掌加油。政治老师索性提前下课，让刚来首都的新生们，去见见这难得的世面。这群眉飞色舞的学生中，有如今的东京大学教授、亚洲制冷领域领军人物：四川三台人党超镔；有美国普渡大学教授、力学专家：陕西商洛人陈军；有波士顿5大名校之一的布兰迪斯大学教授、金融圈华人顶尖大牛：云南个旧人夏晴曦；有创办民用火箭领军企业星际荣耀、荣获光华工程科技青年奖的：陕西勉县人彭小波......
整个90级新生，都住在宿舍区的16楼。5系的普通生住在2楼东侧，体育生住在4楼西侧。虽说是体育生，但所学的课表一点都不含糊：高等数学、理论力学、机械制图、金工实习......多年以后，体育生里惊现大腕：一手捧红杨颖（AngelaBaby）、郑恺、李健等诸多艺人的华谊兄弟经纪联席总裁刘韬。
挺拔高耸的刘韬，颜值同样很高。在北航院里长大的他，擅长排球。刘韬所在的寝室里，几位大男孩有练球类的，也有练田径的。从北京十中出来的飞人郝京阳，在煤渣道上跑出了百米10秒8的成绩，平了老前辈许立方创造30年之久的北航纪录。要知道，健步如飞的许立方老学长，当年在全国大学生运动会百米比赛中，曾力压非典和新冠两次肺炎肆虐时名噪全国的钟南山院士，为北航挣得无上荣誉。
在16楼的一楼，6系（计算机系）的宿舍，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。这些以高分考入北航的男生们，彼此刚刚认识，每天一道上基础课。课余互相侃山、打闹，也经常从窗户里眺望一下斜对面的13楼：全北航唯一一栋女生楼。碰到天气好的日子，借助明媚的阳光，90级男生们还懂得使用镜子的反光，去撩13楼宿舍里的小姐姐们。
正是Windows初露头角的年代。FORTRAN语言和COBOL语言，远没有BASIC和C受欢迎。学院路挨着中关村，四通、联想、方正、晓军电脑们都在攻城掠地，原始积累在无声无息中迅速滋长。得益于北航计算机系在商圈人脉的广泛，6系的学生们很快自学Dbase、UCDOS、汇编等工具。他们也帮年青教师们如怀进鹏、熊璋、熊桂喜......打下手，承担一些科研任务。在学以致用的环境中，理论是最容易转化为动手能力的。
亏得6系打下的坚实基础，三十年后的这拨90级学生相当不凡：广西崇左市市长何良军、光明网总裁杨谷、与海康威视和大华共列全球Top5安防企业的宇视科技创始人张鹏国、宝润兴业科技董事长韩潼彤、曾是中国建行最年轻处级干部的牟彬......如今已成各行业栋梁的他们聚首时，依然无比怀念当年晚上11点宿舍被强制熄灯后、寝室里6位兄弟之间的卧谈会。卧谈会说天说地，金庸古龙的小说、美国和苏联的叫板、BBC和VOA的新闻、6食堂的排骨、1食堂的拉面......卧谈会永恒的话题？当然是13楼的姑娘们。
另外一个大系——4系的学生，都住在2楼西头。四川内江小伙唐世明，平时几乎不怎么看书；但架不住脑袋瓜子聪明，考试前稍微一突击，各种力学和数学就迎刃而解。如今已是国家杰青的唐世明，在仿生学领域取得巨大成就。他在《Science》上发表的论文，轰动世界，并得到中科院原院长路甬祥的高度评价：“土生土长的博士，也能做出世界一流的研究成果。”
4系发动机课程很难。只要能把基础课和专业课啃下来，转到任何领域就能所向披靡。来自重庆的宋军，毕业前夕思来想去，最终决定转金融。匆匆准备没过多久，竟然一蹴而就考取西南财大的研究生。如今已是人行南宁中心支行行长的宋军，金融之路游刃有余，就特别受益于4系当年的魔鬼训练。而今身居武汉的长江动力董事长王枫，这哥们巧妙地用发动机的系统和逻辑思维来管理企业，各方面当然处理得井井有条。
金秋美好而短暂。当香山的红叶由鲜红而暗红而凋零，冬天在不经意间猛然而至。年隆冬的北航，全靠逸夫科学馆的落成，总算给校园里一水的灰暗苏式建筑增添了一抹亮色。窗外北风呼啸，学生们窝在16楼不愿出来。下午5点多匆匆扒拉的晚餐，经不起青春荷尔蒙不断分泌的消耗。肚子咕咕叫了之后，小伙子们不约而同想到6食堂东侧堆积如山的越冬白菜。赶紧穿上绿色军大衣，去白菜堆里顺个一两棵。顺白菜演变成群体行为，一个个宿舍此起彼伏。心知肚明的6食堂，对学生格外开恩，一直睁只眼闭只眼。顺回来的白菜帮子渐次剥开，一片片搁在水里，就着酒精炉慢慢煮。煮开之后，这无盐无油的东西，竟然成了北航男生心心念念的美味。
年，在童安格、赵传和Beyond、达明一派此起彼伏的歌声中，很快飞逝而过。春来秋往，年的秋天，荷花池畔和绿园里，又增添了新鲜的面孔和喧嚣。不同于90级，91级全体新生，有着统一的服装：蓝色靠背（Kappa），所以很容易辨识出来。当时无论航空还是航天，都处于国家投入极其有限、前程难以为继的状态。毕业后不知何去何从的悲观情绪，蔓延在北航的本科生中间。
前景黯淡暂且不提，就连社会上突飞猛进的通货膨胀，也迅速地传递到东升乡。91级入学的时候，北航各食堂的菜票，正式挥手告别了几毛钱的时代。最大的菜票面额升为“壹圆”。“壹圆”菜票，用绿色硬卡纸印制而成，是最高级、最硬的“北航通货”。如果要和女友打牙祭来顿小炒，此物不可或缺。91级的命运，比更封闭的88级、89级和90级显然要好，因为8系（管理系）开设金融专业了。招应届高中生培养太费时间，准备直接在91级里择优录取。
消息传到湖南湘潭小伙彭志远的耳中，不啻是天大的喜讯。这位1系（材料系）的帅哥，正为每天在实验室里和试管、金属材料打交道而黯然神伤，一点都提不起精神。“机会一定要把握住。”想到这里，彭志远顿觉内心的元气满满。他开始可劲儿补习金融知识，废寝忘食，最终如愿以偿顺利切换。从金融专业出来的彭志远，先是被中航技派到非洲，因情智双高、加上业务能力出众，深得该国领导人器重。回国后不久，彭志远转投高盛亚洲，立下赫赫战功。如今，作为顶尖公立名校：弗吉尼亚大学达顿商学院史上首位华人董事，彭志远一直在中美之间，做自己力所能及的加法。
北航史上首届金融班，出了好多人才：来自5系的韩松，如今是人保资产的投资决策委员会成员之一。来自7系的孙瑜，如今是汇丰中国的高管，也是中港的投行界翘楚......
航空航天行业不景气，促使一些人毕业后转考他校，成为其他行业的翘楚。这里面，有辽宁本溪姑娘黄晓黎（91级8系）。如今她被誉为中国女子PE界10大领军人物。爱打排球的黄晓黎，毕业后先修法律，再入金融。有工科的逻辑，加上法学的严谨，黄晓黎在景林资产做得风生水起。当黄晓黎自行创办曦域资本后，对北航人的企业总禁不住会高看一眼。
首届金融班的高举高打，激发了下面的师弟师妹们对金融的浓浓兴趣。92级的航子在金融界混得风生水起的，也大有人在。比如浙江宁波的何宝（92级1系），曾任博时基金总经理。陈兴垚（92级1系）是新希望集团金融事业部的创始人，而邹曦（92级1系）成了融通基金公司的基金经理。
湖北仙桃的金志刚（92级5系），和小米的雷军出自同一所中学：沔阳中学（如今更名仙桃中学）。金志刚北航毕业后，和邹曦等人进了五道口人行研究生部。这是中国金融界高端人才的黄埔军校。金志刚一路稳扎稳打，如今是泰康保险资管的几位核心投资决策人之一。同样转行金融的人才还有王晓峰（92级4系），在中航工业系统里表现出色的他，如今担任中航证券董事长。还有来自社科系的潘超（92级11系），他被中国银行委以重任，成为中总行的党务部部长。
北航的90级、91级和92级，在时运不济的当口，不少人无奈离开航空航天，但同时也有不少坚守的强者。二十多年过去，凭借他们自身的高智商和高情商，很多人早已成中流砥柱。现任北航副书记的赵罡（90级7系）、工信部人事司司长的程基伟（91级1系）、北京市委教育工委副书记的李军锋（91级7系）、北航副校长的张广（92级8系），就是守望者的代表。
一九九十年代，正是IT勃发的年代。无数外企进入国内，各抱地势，各擅胜场。很多北航毕业的年轻人，转向了这个收入颇高、裂变极快的阵地，大部分混得风生水起：有曾在IBM砥砺耕耘而一路不断擢升的朱国良（85级3系）、钟卫（86级6系）、廖立（88级14系）、罗海波（90级6系），有曾任赛迪网总裁的徐东英（81级6系），有曾是Cisco中国大陆人里唯一的销售总监仝敬明（81级6系），有曾任Oracle副总裁的何文江（81级7系），有3Com原华南区总经理董王骊（83级6系），有Sybase原中国区销售总监、曾担任Novell中国区首代的吴雨（86级6系）......北航人在IT界混得如此有脸有面，让每家新进中国的IT外企都深深记住了这所靠近中关村的顶级大学。
校园里，永远和学院路外面是两个世界。岁月静好，无忧无虑，弹着吉他唱着花房姑娘。但是毕竟身处北京，离中关村又如此之近，所以北航好多人蠢蠢欲动，赶紧挣点钱、毕业留不成北京就去南方的念头益发强烈。那阵子，北航院里，无数人都在打听谁有路子弄到车皮？谁又可以搞到螺纹钢？谁会去广州进牛仔裤和计算器？谁又能在温州捎带外烟和运动鞋？海报栏中，包括新东方在内的各种英文补习班广告铺天盖地；主楼和食堂的各场舞会通知也很耀眼。当然，乐凯、富士、柯达胶卷的冲印，软件的开发，各种勤工俭学等需求充斥其间。
花房姑娘崔健-摇滚交响音乐会
绿园的小山上，曾汇聚了一溜餐馆。白天的小山非常寂静，只有台阶拐角处出售的白菜馅饼特别抢手。那白菜馅饼，里面并没有肉丝撑台面，但滋味就是特别美。到了晚上，小山的餐馆齐齐开张。一会儿的功夫，就学生盈门。觥筹交错，起坐喧哗。餐馆的火爆程度，甚至超过一食堂的拉面。绿园小山，如同江湖，给九十年代的北航增添了很多烟火气、快意和精彩故事。可惜后来因为喝酒打架、出了大动静，小山被平掉，餐馆也逦迤辗转东南门、北门和西门。绿园，最终恢复了她的静谧。
九十年代的北航，有热闹也有寂寞，有躁动也有坚守，有尘俗也有情怀，有迷茫也有欢畅。那些意志坚定的前行者里面，因为一路踏踏实实地做学问，最终涌现了一批甚至能影响今日中国的栋梁大才。
九十年代的这拨青年教师里，包括了第19届中央委员、现任中科协书记怀进鹏，外加三位高校的现任校长：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校长徐惠彬（第13届全国政协教科卫体委员会副主任）、东南大学校长张广军（第19届中央候补委员）、北京理工大学校长张军（第19届中纪委委员），还有最年轻的科学界顶级大奖——何梁何利成就奖获得者：房建成。上述5位，如今都已是两院院士。在一九九十年代的北航，如今指点江山的这些顶尖高手，当时正是风华正茂、青葱正浓的年纪。他们先是潜心砥砺、蛰伏积蓄，而后中流击水、振翅高飞，把名字永远刻进了北航的历史。
九十年代的北航，因为航空航天行业不景气（航空业更加低迷，简直有不知所措之感），培养的学生五花八门，如珠玉般洒落在各行各业。他们里面，如今依然有众多的顶级科学家，比如长征5号火箭副总设计师杨虎军（91级15系）、上海飞机设计院副院长刘文恭（92级5系）和李凯（93级5系）、歼-31飞机总设计师林鹏（93级4系）、超高音速导弹总设计师陆红（94级5系）、百度云与大数据原首席架构师林仕鼎（95级6系）、山东国瓷联合创始人宋锡滨（96级1系）......
当然也有商界高手，比如泰康人寿联合创始人、毛泽东外孙女孔东梅（92级12系）、隐私计算领军企业矩阵元的创始人孙立林（95级7系）、腾势汽车CEO严琛（96级3系）、神州数字行政总裁孙江涛（96级8系）、前海创享资本总裁吴九飞（97级8系）、独角兽纳恩博创始人高禄峰（98级7系）和王野（99级7系）、留学服务领军企业51offer创始人王影（98级8系）......
北航人里，文化体育界腕儿从来都不缺，比如稼轩环球影业总裁钱重远（92级3系）、开心麻花制片人马驰（95级11系）、国台办发言人朱凤莲（96级12系）、亚洲最大铁人三项俱乐部创始人张令（97级7系）、央视期货频道总制片人孟一（97级8系）、民族歌唱家韩旭（97级11系）......
柏彦庄这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上，一直到一九九十年代，其格局、面貌，和一九五十年代相比差别并不算大。顺东南门、北门、南门出去，抬眼一望，依然有大片菜地。出了西门，骑车去中关村的路上，有大堆大堆的煤渣。极其简陋的清华园火车站，就在西门旁边。在这里可以坐绿皮火车直到八达岭，然后开始爬人头攒动的长城。
校园里，除了逸夫馆比较新潮，其余都是老楼。六号楼（3系系楼）孤零零地，矗立在北航东南角。曾经的两个露天泳池：有一个夏天会开，还有一个干脆废弃。家属区的商业街上，蔬菜水果并不算多。只是对于学生来讲，有煎饼果子、有肉夹馍，有雪龙、摩奇、瓶装酸奶，以及燕京、五星、龙象、北京各种啤酒，外加小二和花生米、牛肉拉面，就已经是巨大的满足。
一流的大学，一定会有一流的师资、一流的学风、一流的成果、一流的校友，以上是必要条件。然而除此之外，充满记忆的校园、富有地气的生活、缤纷多彩的活动、包容并蓄的思想，是打造一流大学的充分条件。
如今的北航，蒸蒸日上，欣欣向荣；在学院路八大学院中脱颖而出，迎风招展。北航今日的成就，全亏一九五十、一九六十、一九七十、一九八十、一九九十各个时代的星火传承。岁月无价，文化有情。十年树木，百年树人。谨以此篇，献给母校北航和躁动美好的一九九十年代。